客去客来日日，花开花落年年
——扬剧《郑板桥》的文学手法与写意特色
李雨欣 四川师范大学戏剧专业硕士

       扬剧《郑板桥》是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参演剧目、第十八届文华奖获奖剧目，由一级编剧罗周创作，扬剧代表性传承人、一级演员李政成领衔主演，导演、唱腔设计、舞美设计等云集了韩剑英、冯成杰、边文彤等一众名家大咖，他们用高级而不繁杂的手段，回归中华传统文化最本真的美学精神，讲述了“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一生。

       观《郑板桥》，最大的感受是其写意手法，颇具写意剧的特色。戏剧导演黄佐临所提出的“写意戏剧观”，主张将中国传统戏曲美学与西方戏剧手法相结合。该理论通过生活、动作、语言、舞美四个维度的写意性构建表现形式，强调对生活的提炼、意境化动作表达、诗化对白及虚实结合的舞台设计。而《郑板桥》在整体的框架与叙事表达上，都符合写意剧的理论要求，融合多种文学手法进入声腔婉转的扬剧中，不仅充分发挥出中国传统戏曲的美学特色，更体现了扬剧充满无限可能的现代化表达。

       在观剧以前，我有幸现场听了由编剧罗周老师、主演李政成老师主持的讲座，这一想法在那时就已埋下种子。观剧后再回头，更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不论是对板桥先生一生之中事迹的选用，或是荡气回肠的唱词，还是如诗如画般雅致的舞美装置，皆以一个“写意”贯穿其中——郑板桥是一个充满书生意气的人，《郑板桥》是一出满溢文学意气的戏。

       一、意气生平，一生化作三意象

       该剧在事件选择上符合生活写意性，通过典型化手法提炼生活本质，舍弃琐碎细节实现艺术升华。《郑板桥》是一出由“小戏”组成的大戏。编剧连缀一个个小段子，以轻灵、松快的视角，写他的“诗书画”三绝，写他的官场沉浮，写他俏丽的爱情。她在编者话中说道，“令他低入尘土，受尽苦寒，又跃然而出，好似海上升起了明月。”即便是对郑板桥来说极为重大的人生转折点，在戏里也不过与其他“段子”相当的一个部分，像一尾滑溜溜的鳝鱼，即使被攥紧，也总能振作，跃然翩跹。这既是板桥先生本人豁达自在的生活态度延续，又恰如文学手法的“举重若轻”，让人对事件的感受更为深刻。

       全剧一共讲了邂逅饶五娘、初识卢抱孙、画枷得罪张从、定情赴任他乡、开仓放粮、再回扬州、虹桥再遇卢抱孙、贪嘴狗肉被陷害、《石头记》悟石头九个小段，以板桥先生从年轻到年迈的时间发展为脉络，以画兰、画竹、画石为暗线埋在其中，是典型的托物言志。

       仍记得罗周老师在映前讲座上回忆自己创作《郑板桥》的心路历程，她说，郑板桥的一生并不难概括，因此要写他，在主要事件的选择上还颇有些难度。罗老师调侃道，郑板桥在扬州做什么？在扬州活着。不难看出她对郑板桥的喜爱，因此，在选材上，罗老师颇保留了些“怜”的意味。

       初开场，剧情聚焦到一个春天。郑板桥贪恋春色，踏春动情，因一枝文杏荡开一段邂逅。这是板桥先生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将初识饶五娘作为开篇，不正是对他最美好的盼望和怜爱吗？初遇卢抱孙，一副打油诗对联，结交了一位志趣相投的好友。为惩治王三，杀鸡儆猴，卢抱孙默许郑板桥当街在其枷锁上画兰，令人瞠目结舌又拍手道好——好一出斗智斗勇文人戏！这样的才情与意趣，编剧巧妙地借以兰花的物象来赞美，寓意深刻。郑板桥一生只画兰、竹、石，各有用意。在此处，兰花不仅象征了他高尚淡雅的品格，更是对板桥与抱孙之间的赞歌，二人从此以后便成为手足之交，结了金兰之好。

       再往后发展，由张从口中将“意气”这一主题点明。郑板桥面对百姓危难，紧急关头开仓放粮，将“意气”推至顶峰。卢抱孙再回虹桥的段落，只用几个小厮抬轿与他闲唱，侧写出扬州城的繁华美丽，表现人物的意气风发，尤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情态。在将城市的贵气旖旎渲染至顶峰后，又让郑板桥偶遇一寒士，告诉观众：“这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却容不下这一卷《石头记》。”——《石头记》未必是真《石头记》，郑板桥却真真是一块顽石。安排卢抱孙这一对照形象在此时奔赴刑场，其实正是在告诉我们，后世所能容的正是那股书生意气，正是《石头记》，正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郑板桥。

       李政成老师在表演处理上，也充分展现了动作写意性，将程式化与象征性肢体语言融入事件、融入人物的内心表达。尤其是“画竹”部分，连续183字的快板、大开大合的程式动作，将人物的内心在舞台上外化出来，事件的生活写意性在这一刻得到凝练与升华。李政成老师曾说《郑板桥》是自己冲向艺术人生新高峰的作品，这样近乎炫技般的高超表演技法，让人不禁感叹优秀表演艺术家扛鼎之作的含金量。

       “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这是南朝宋王微的《叙画》，也让我联想到郑板桥的生活态度。他就是这样地意气生平，不在乎这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只在乎他心中的真善美，他笔下的兰竹石——岂能仿佛之哉！

      二、形似诗歌，文学手法的异彩纷呈

       《郑板桥》在唱词上极富语言写意性，使用凝练诗化的对白体系，突破自然主义对话模式，充分发挥了维扬戏细腻巧致、婉转动听的风格。

       戏一开场，便是“遥望得花开一树迎人笑”，于是“共此春色，不请自入”，颇具潇洒自在的风姿。以杏花开篇，起兴入笔，即刻奠定了俏丽雅致的基调。全剧多处以比兴手法开启小篇章，将写意的手法贯穿其中，如诗如画，如镜若花，如梦似幻。阳春三月，书生娇娘，春色满园，文采飞扬，雅言传情，情投意合。这是多么一幅令人心神荡漾的图景，唱词寓情于景，从此以后，杏花便是饶五娘，杏花便是他一生最摇曳生姿的一个春天。

       与卢抱孙相识的夜晚，郑板桥正在自己的家里酣眠。事非寻常事，屋是寻常屋。卢老爷来到这一普普通通的小屋前，道“行到月上湖柳，见他门联墨旧。”“门联墨旧”是为引出郑板桥的求助诗作铺垫，只言片语就展现了他囊中羞涩的现状。而“月上湖柳”则是一处精巧的意象。一屋、一水、一柳树、一板桥，勾勒出板桥先生清贫但清雅的生活意趣。柴屋门前，一方湖水波光粼粼，水波泠泠，姣好的月色与轻盈的柳枝倒映在水中。被诗词文化浸润长大的中国人，对此类物象的捕捉是极其敏锐的，我们几乎能想象到这样的情景，难免忆起《小石潭记》，“如鸣佩环，心乐之”。湖中柳影，借物抒情，大概也“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吧！

       而即便在此乐景之下，水中倒影的飘忽摇移也往往容易引人惆怅。它仿佛又在预示着板桥先生的一生，自在漂泊，“皆若空游无所依”。当时的郑板桥一定没有想到，自己和卢抱孙会成为近乎一生的知交；更不会预想到，正是这样的好友，竟会道心偏移，变得市侩圆滑，甚至设局拖自己下水。而这一切，似乎早已在此时由飘扬的柳枝预言。多年后的板桥先生回忆起这个夜晚，是否会想到这片湖光？犹忆当时扬州水，板桥柳，夜月明，一枝一叶总关情。看完这场戏，回味起来惊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品味出情情切切、乐景衬哀情之妙趣。

       “月”的意象则在郑板桥的对照面——卢抱孙的身上绑定。以“月上湖柳”初出场，以“踏月归来”再出场。十年后，郑板桥在山东潍县做官，卢抱孙吟唱着“宦海沉浮又十载，踏月只为故人来”与他重逢。他的两次出现，都是踏月而来，而今时月仍是当时月，今时人已非昔时人。卢抱孙已失去了当年的意气莽撞，只剩郑板桥一人坚守本心。此时若要举杯邀明月，卢抱孙已然不足以成为与他对酌的“第三人”。互文手法被潜移默化地藏匿在唱词之中，细细品来，不由得感叹兴味盎然。

       剧中一处拟人的运用也十分值得品味。郑板桥返回扬州，行到虹桥时，唱道：“二十四桥伴卿游。五娘啦，不是板桥梦扬州，是扬州梦我不胜愁。”这种表现方式多出现在羁旅思乡诗中，将故地当作故友一般，借景物之口传递乡愁。正如李白所写“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实是李白难舍难分故乡之水，实是板桥夜夜做着扬州之梦。这种手法将唱词的诗化推向高潮，韵律工整，平仄对仗考究。

       《虹桥》一折，将韵律感十足的四字词语运用到高潮，把意象铺排开来，令人眼花缭乱。白塔晴云、蜀冈晚照，珠帘伎船、红袖招摇，万松叠翠、山亭野眺，长堤春柳、野径绿道。不用直接赞美城镇，用一串意象就歌颂了整个春天。板桥再遇故友，触景生情，哀唱：空对这，宴开虹桥烟霞况，禁不住，放声一恸泪满裳！乐景写哀的艺术手法在编剧手中得心应手。

       《郑板桥》的文本是一部诗集，对于扬剧的载体来说是最好的催化剂，充分地让好唱腔、好演员、好程式与好唱词结合在一起，互相反应发挥，促成了一出好戏剧。

      三、移步换景，意蕴深厚的极简美学

       该剧的舞美十分值得一提，不仅保留了传统戏曲的舞美写意性，通过一桌二椅、留白等虚实结合手法构建意象化舞台空间，更将现代化舞台装置运用得如鱼得水，达到“移步换景”的效果。

       舞台的亮相与结尾采取了一样的场景设置，首尾呼应，有始有终，符合中国传统美学的大团圆特色。这一场景极其简洁写意，左右两侧各置墨色的帷幕，将整个舞台空间分割成三块，中间区域采用自上而下淡青色的渐变，几株墨竹、一座石桥，一长须老翁——郑板桥侧坐在石桥上，共同构成帷幕内的剪影。亮相如此一打，退场再如此一打，郑板桥的人生就被定格成这么一幅水墨画。自观众踏入剧场，这样的舞美布景已经将人引入到意趣高雅的丹青之中，无需任何过多的修饰，也无需其他清丽的颜色，便有“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之效。

       剧中所有的布景都最大程度地采取了留白，一棵杏树，一轮圆月，一桌一椅。在表现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建筑时，全部使用镂空钢架，镶嵌无数银线在其中，既保留了简洁的黑白主色，让人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人物和事件上去，不喧宾夺主；又含蓄地表现了扬州城的纸醉金迷，柳絮如烟、繁花似锦，这扬州就如同一匹织锦，难怪古人言“烟花三月下扬州”！这一设计可谓心思巧致，既大气又玲珑，经得起观众的琢磨考究。

       该剧的场景转换以“移步换景”为核心方式，大大小小的换场都使用了两道滑轨完成置景，过程流畅丝滑，定点有力，几乎也融汇为了表演程式中的一个步骤。采用移步换景法通常需要清晰交代观察点变换路径，连贯呈现人物行踪线索，过程中需精选具有代表性的特色景观，避免碎片化叙述。《郑板桥》做到了这一点，所有景物的渐入和渐出都为服务剧情为核心，当这一装置对接下来的情节无所裨益时，导演便不会让它在舞台上多停留一刻。例如《狗肉》一折，以饶五娘找郑板桥为开场，舞台中央只有一棵杏树，饶五娘用一段唱词交代了郑板桥的行踪以及前因后果，随即与文杏树一同随滑轨翩翩离场。这样一来，变幻的景物始终围绕着核心主题形成连贯画面，同时结合形神兼备的细节捕捉与虚实相生的表现手法，重点明确，点到即止，时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奇效。

       “看山看水独坐，听风听雨高眠。客去客来日日，花开花落年年。”纵观《郑板桥》所蕴含的丰富文学特色，正如这首徐贲的《写意》，将一切融进了一草一木一水一花。巧合的是，回味郑板桥的人生，也如同诗中所写一般，周遭有形形色色的人从他的身畔走过，客去客来，唯他不曾改变；春日里的杏花开了又败，好似人生起起落落，好在总有一颗豁达意气的心，便能自在山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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