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重构与美学转译：田沁鑫话剧《苏堤春晓》的舞台实践与宋韵文化现代性探索

作者：何永娟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2024级艺术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指导教师：李  艳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苏堤春晓》是由杭州市委宣传部、杭州文广集团指导，杭州演艺集团与中国国家话剧院、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频团队合作打造的舞台剧，由田沁鑫任导演。阐述了北宋杰出文学家苏轼两度履职杭州的历程，这一经历深刻映照了他充满波折与辉煌的非凡人生，同时也为观众展开了一幅北宋社会的优美画卷。其中“苏堤春晓”是“西湖十景”之首。苏堤是苏轼任杭州知州时疏浚西湖后形成的，杭州人民为纪念他治理西湖的功绩，命名为“苏堤”。该剧以“苏堤春晓”为题，基调植根于宋代文化，创新性地融合山水画元素，生动再现了宋代风貌与韵味，使历史的辉煌景象在当代观众面前重新焕发光彩。

一、写意美学的舞台重构：传统与现代的交融  

苏轼作为北宋大文豪在当代的影响力是不容忽视的，对于这一大IP，导演田沁鑫延续了她对东方美学精神的探索，这位刀马旦出身的导演将中国传统戏曲的虚实写意精神与现代舞台技术深度融合，打造出一场视觉与文化的盛宴。《易传·系辞》中有说：“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苏堤春晓》中的舞台设计将这一中国美学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中国戏曲讲究“一桌一椅”，以极简的舞台布置来实现场景的转切，以形象承载抽象的情感和哲理，追求“象外之象”“意外之意”的意境。剧目结合现代技术，通过多媒体屏风与全息纱幕的交互，构建了一个“物象即意象”的流动场域。屏风的物理切割与数字投影的虚拟延展，暗合《周易》中“立象以尽意”的哲学逻辑，实体屏风为“象”，其叠加的光影则为“意”。同时LED屏风以动态卷轴形式呈现宋代山水画，既还原郭熙《林泉高致》中“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理想，又以纱幕的透光性模拟宋代绢画“薄如蝉翼”的质感，还暗示了场景的转换。当屏风随叙事节奏横向推移时，横向展开的《清明上河图》市井长卷与纵向垂落的山水竖轴交叠，形成“横轴观世、竖轴观心”的辩证结构，恰似苏轼“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观物视角，将中国绘画的空间意识转化为戏剧的时空语法，生动地展现了宋代的风情样貌。

同时田沁鑫强调“形与神的统一”，舞台设计以“极简”为基调，通过青砖铺陈的台面、宋代风格代家具等细节，传递出宋代“雅正清幽”的美学特质。这种视觉表达不仅还原了历史情境，更通过留白与象征手法，为观众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体现了中国美学“以虚代实”的核心精神。正如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武陵春·春晚》中写到“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宋代文人的愁似乎到达了一个极端。在整体叙事中，田沁鑫创造性地运用了“一桨一孤舟”来刻画出苏轼内心的愁苦与不甘。船体仅以一条弧线木台象征，演员通过俯仰跌宕的肢体语言，配合纱幕上水墨晕染的波涛投影，使“空船”化为“载愁”的意象容器。这种“立象尽意”的手法，既承袭了京剧《秋江》中“无桨而行舟”的写意传统，又以全息技术强化了“虚实互渗”的层次，将人物内心的激荡外化为视觉化的“心境山水”。以苏轼发烧为契机，王安石、欧阳修、宋神宗等人接连上船，每一次上船的波涛起伏都暗示了苏轼紊乱愁苦的精神状态，导演借此让人物面对面对话，抒发各自的立场与态度，既丰满了整体人物形象，也让观众能更好地理解其背后的历史意蕴。此时，物质性的船体（实）与数字化的涟漪（虚）构成“景语即情语”的对话，暗合宗白华所言“虚空中传出动荡，神明里透出幽深”，最终在“无画处皆成妙境”中抵达苏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精神喻指。

二、自由开放的演剧观：非线性叙事与人物突破性塑造

《苏堤春晓》摒弃了以时间为轴的线性叙事，转而以“主题逻辑”统摄全剧。田沁鑫通过歌队叙述、多时空对话与虚实场景穿插，将苏轼的宦海沉浮、亲情羁绊和政治斗争等碎片化事件，编织成一幅跨越时空的精神图谱。在展现苏轼宦海沉浮的人生之路的同时，巧妙地融入了现代艺术手法与审美元素。秉承“守正创新”的美学原则，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田沁鑫以“出世与入世”的主题并置替代线性因果。苏轼两次治理杭州的经历被提炼为“济世救民”的精神主线，而“乌台诗案”“赤壁泛舟”等事件则作为散点意象穿插其中。例如，剧作开篇即以苏轼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奏折切入，随后通过歌队旁白引出其青年时期的科举名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再跳转至日常场景中“不懂礼让宋神宗”的诙谐片段。这种断裂的时空拼贴，既消解了历史事件的严肃性，又凸显了苏轼“初心如是”的恒定人格。

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强调通过理性疏离激发观众的批判性思考，而田沁鑫则将其与中国戏曲的“跳进跳出”程式相结合，创造出更具东方意蕴的叙事模式。剧中，演员频繁在角色与叙述者之间切换，辛柏青饰演的苏轼时而以“北宋公务员”自嘲，时而以现代口吻调侃“直播”“甲方”等概念，既打破第四堵墙，又以诙谐台词拉近古今距离。例如，朝堂辩论时，大臣们以机械重复的“陛下圣明”讽刺官僚主义，而苏轼的“不懂事”行为（如与宋神宗并排站立）则以插科打诨消解权力威严，暗含对形式主义的批判。通过时空的自由跳跃、角色的跳进跳出以及虚实相生的舞台调度，构建了一部兼具思辨性与诗意的当代戏剧文本。田沁鑫通过非线性叙事，实现了历史题材从“复现”到“重构”的范式转型。以间离效果打破沉浸式幻觉，以戏曲程式激活表演自由度，以宋韵美学重塑舞台意象。

同时田沁鑫对苏轼的“喜正剧”塑造，延续了她对历史人物“祛魅化”处理的创作母题。在《北京法源寺》中，她以插科打诨消解戊戌变法的悲壮感，让谭嗣同与慈禧跨时空对话，通过戏谑台词（如“皇上像个快递员”）解构历史严肃性；《狂飙》则通过多媒体实时投影与多线叙事交织，将革命家田汉的戏剧人生转化为“舞台上的蒙太奇”。相较于前作，《苏堤春晓》更进一步：其“松弛、喜悦”的表演理念，不仅是对布莱希特“理性间离”的超越，更是对中国曲艺“游戏感”的回归。田沁鑫要求演员“保持松弛与喜悦”，在“似演非演”的状态中完成叙事共谋。如欧阳修以“王婆卖瓜”式自夸提携后辈，司马光被调侃为“砸缸兄”，这些桥段既呼应戏曲的“自报家门”传统，又通过现代幽默解构历史人物的刻板形象。

其中宋神宗与苏轼的对话，“你不爱我”“我爱你”这两句、既让观众啼笑皆非，也暗指了苏轼的不甘与郁闷。以愁为基调，又以喜为外壳，让观众在嬉笑之余，也为苏轼跌宕起伏的人生而感到伤怀。正如田沁鑫所言，中国演剧精神在于“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这种“外喜内正”的美学张力，暗含道家“大巧若拙”的辩证思维。而且这种喜剧化处理并未削弱其精神内核，而是将苏轼的济世情怀与人生困境转化为当代观众可感知的情感共鸣。

三、宋韵文化的当代转化：从历史真实到美学意象

田沁鑫在《苏堤春晓》中对宋韵文化的重构，并非是对宋代元素的机械堆砌，而是通过美学提炼与意象转化，将宋代文人的精神意趣与当代戏剧语言深度融合。宋代文人画以“留白”为至高境界，主张“无画处皆成妙境”（笪重光《画筌》）。《苏堤春晓》的舞台设计深谙此道，以极简道具与数字技术构建虚实相生的诗意空间。剧中“一叶扁舟”的意象既延续了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中“孤舟蓑笠翁”的留白传统，又以全息技术强化了意境的流动性。背后的屏风流动播放宋代画卷，增强氛围感的同时，又贴合了人物的心境。

宋代文化存在“雅俗共生”的特质：士大夫既追求“琴棋书画”的雅致，亦不拒“勾栏瓦舍”的世俗活力。《苏堤春晓》通过色彩与语言的辩证，重构了这一文化基因。在视觉层面，服装设计以高饱和度的红、紫、绿、蓝碰撞，形成“雅中见俗”的张力。例如朝堂辩论中，官员们的朱红官服以夸张廓形呈现，金色纹饰如虫豸爬行，暗讽官僚体系的僵化；而苏轼的“竹纹蓝衫”则以宋代褙子为原型，通过褶皱肌理模拟竹节纹理，将文人“宁折不弯”的风骨外化为视觉符号。这种色彩策略既呼应了宋代织锦的华丽，又以现代撞色美学解构了传统“五色观”的等级秩序。在语言层面，田沁鑫将宋代“雅言”与当代“俗语”并置，形成跨时空对话。亡妻王弗以四川方言吟诵《江城子》，方言的在地性与情感的普世性交织，而苏轼自嘲“北宋公务员”“甲方是皇帝”，则以世俗幽默消解历史人物的神圣性。这种“以俗破雅”的手法，暗合宋代文人“以俗为雅”的创作倾向，种种这般构成了“松弛、喜悦”的话剧呈现。

宋代美学的当代转化，离不开科技媒介的创造性运用。尤其是在全息纱幕的运用上，宋代绢画的“透叠感”转化为全息纱幕的视觉语法。在“东坡夜饮”场景中，纱幕模拟宋代竹帘的“隔而不断”，透过光影投射出苏轼与友人举杯对饮的剪影，既保留“此时相望不相闻”的含蓄，又以数字粒子效果营造“醉后不知天在水”的幻境。更巧妙的是，田沁鑫将文人“手卷把玩”的私密性转化为公共剧场的共享性。剧中“西湖治水”一场，屏风如卷轴缓缓展开，苏轼与工匠们疏浚淤泥的劳作场景，以水墨动画形式逐帧呈现，这种“画卷叙事”不仅还原了宋代文人“展卷观天下”的雅趣，更通过数字技术实现了“时空折叠”。

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现场”的技术实践。通过5G多机位直播，六城观众可自由切换视角，或聚焦辛柏青眉宇间的愁绪，或俯瞰屏风山水的全景构图。这种“观演互动”恰是对宋代文人“卧游”传统的数字化延伸，观众不再是历史的被动接受者，而是如郭熙所言“身即山川而取之”的主动参与者。不但改变了传统话剧的观演方式，而且以“科技+文化”的全新模式，持续培育文化消费新场景，以创新文化场景和文化业态，打造国有文艺院团现代化、数字化发展运营新模式，为国有文艺院团改革发展和数字演艺行业开拓一片新蓝海。

四、结论

田沁鑫的创作证明，传统文化的新生，不在于复刻古人的形式，而在于激活其美学基因，通过虚实相生的舞台语法、流动的时空意识以及科技赋能的文化共享，宋代文人的精神世界得以跨越千年，在当代观众的凝视中重生。正如剧中苏轼所言：“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田沁鑫的舞台，正是那方让今人“到得还来别无事”的美学净土，让历史人物跨越时空，与当代观众达成深层对话。这种叙事舞台美学也为其他历史舞台剧的创作提供了一个借鉴模式，期待今后更多中华优秀文化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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